盧濤
2011年9月,《紐約時報》暢銷書榜單前十位裡出現一本叫Just My Type的書,而它的副標“A Book About Fonts”告訴你,這居然是一本關於字體的書!只要隨便翻看一本正常點的關於字體的書,它們都會不厭其煩地從六百年前的約翰內斯·古登堡向你扯起。而這本《字體故事:西文字體的美麗傳奇》則是這樣開頭的:“在布達佩斯,外科醫師們為十七歲的印廠學徒哲爾吉·紹博施以手術。因為失戀,他將心上人的姓名鑄成鉛字,吞入腹中。”
即便是Ellen Lupton所著的那本業內口碑不錯、親和易讀的《字體設計指南》亦毫不例外地以字母/Letter、文本/Text、柵格/Grid劃分篇章;就算Lewis Blackwell把這個悠久傳統濃縮到《西方字體設計一百年》裡,也沒有多少同學會對一個世紀前馬裡內蒂的未來主義宣言有多少興趣。假如專業字體課老師手持的是西蒙·加菲爾德(Simon Garfield)的這本“美麗傳奇”,整個課堂很可能會變成一場跌宕起伏的故事會:
那個折騰出蘋果計算機和大部分叫i××的電子新玩意兒的人,其行為動力來源於大學辍學後竄入的一個書法課堂(p3);當你知道Eric Gill與他女兒、妹妹、寵物們的放蕩程度和他把玩字體的技藝一樣精湛的話,你從此就對Gill Sans烙下了陰影(p43);本世紀來自瑞典最大的一次爭議是宜家把它的商品目錄用字更換成了Verdana,以至於某些Futura的死硬派痛覺O和瑞典肉丸之相關聯的光輝歲月已成過往!(p82)以Gotham打出的“YES WE CAN”口號是奧巴馬選勝的法寶嗎?但至少最近另一個黨派求上香似的開始用Gotham武裝自己了(p248)。
用紐約五角星設計(Penta-gram)公司的Michael Bierut的話來說,這位加菲爾德先生正是我們設計界期待已久的那位文化大使。因為當一本講述字體的書都可以成為暢銷書的話,那麼說明這個本屬於專業領域的話題開始融入主流社會,無所不在了。在書中,加菲爾德為此列舉了一個名叫賽勒斯·海史密斯(Cyrus Highsmith)的紐約設計師的一次嘗試——過一天沒有Hel-vetica的日子。普通人一開始並不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巨大的挑戰:不看有Helvetica的東西,不用任何帶有Helvetica字樣的東西和交通工具。針對後者,這意味著他要和紐約地鐵淚別了——另一個死硬派設計古董Massimo Vignelli 花了幾十年的時間讓Helvetica成功的全面植入了紐約這龐大的地下系統。經過整整一天的扭曲和無趣後,海史密斯發現這種嘗試是徒然的——除非你退縮到自給自足的農耕狀態,不然和Helvetica作對意味著放棄“現代”。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麼就是這個H呢?——請翻到書的第147頁。
早幾年,在那本同樣名噪一時的《Helvetica》紀錄片裡,英國著名設計評論家裡克·波諾(Rick Poynor)曾說過:“字體總是在傳達某種情緒和氛圍,賦予詞語某種‘色彩’”。要知道在產生“字體/Font”這種稱謂的570年中,前500年裡大眾是沒有機會去體會那種“情緒和氛圍”的,那些是隸屬於歐洲教廷和上層貴族用來交流和把玩的特權,想想那些奢華到令人發指的精裝書吧(當然在這方面,我們的御書房也是從來不輸給洋人的)。只有大眾市場的形成——1935年艾倫·萊恩(Allen Lane)創立了企鵝圖書,字體搭載了平裝書這種廉價載體,大眾才有機會培養屬於他們自己的“情緒和氛圍”;而1984之所以成為《1984》,是因為之前的計算機上只有一種冰冷的字體,而在這年開啟的蘋果及PC時代才出現了多款可選擇性。現在,當你打開任意下拉菜單,都有從A到Z數以百計的字體,以統一的屏顯面目靜候在那裡等待你的臨幸。這種統一的表象下面是N個世紀以來字體的魚龍混雜,是不分族類的鱗次栉比。你隨機在【B】字頭上滑動,然後怎麼選呢?
有用香蕉皮畫出來的 BA-NANA.strip Regular體,或者是體現古典時期的優雅且不失傳統的Baskerville體?也可以是30年來一直在用視覺反體制的 Neville Brody在2010年新設計出來的Buffalo水牛體,它毫不客氣地充斥在那年“對著干”的倫敦“反設計節”上;要是不小心手滑到史上最糟糕字體排行榜第三名Brush Script偽手寫體上,你會顯得很沒品位。
記者出身的加菲爾德並非是要把自己偽裝成一種專業范兒,和他以前一直努力把各種古怪興趣寫成暢銷書的熱情一樣,他站在大眾的視角去審視周遭種種字體事件,猶如調查記者般的掘地三尺勾連起前後數百年間關於字體的秘密、隱情和八卦。正是加菲爾德的非專業身份的書寫,才一掃過往那些專業書籍的腐朽氣息。每一種字體只有還原到發生的語境之中,你才能得到另一種評判的尺度,而之前的尺度都是被專業術語所把持。因此人們對這本書的歡呼才顯得如此濃烈和愉悅。
即使我們這些貼著“專業”標簽的人士或學院師生們,事實上也和西方普通讀者一樣陷入在菜單裡成百上千款字體的不知所措中,何況它們和我們沒有任何史脈、感情上的交集。選擇權一旦開放,哪一款才是你的呢?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要知道在2007年的某一天,一位新西蘭的職業女性就因為不經意使用了大寫字母而丟了工作,不是我嚇你。
(本文作者系平面設計師)